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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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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魂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為什麽感到非常難過。阿裏斯托芬說,愛是兩個不完整的靈魂彼此尋找另一半的過程。他們渴望擁抱彼此,渴望合二為一。當他們找到另一個“我”時,才能治愈曾經被劈開的傷痛。從此生命有了意義。

可是蘇格拉底認為,愛是一種在伴侶身上尋找至高之善與究極之美的願望。當他們找到理想的範式,完成心中的渴望,即找到了永恒與永生。可這最高的美與善並不必然存在,每一代繁衍不息的人都在經歷找尋的輪回。

我現在回想起這個故事來,就跟我剛看完它時一樣低落。我感覺這兩種事物都不是真正的愛。靈魂的修覆與美德的找尋,無非是在愛上投射完善自身的映像。追隨古典哲學的愛神信徒總是在取悅自己,他們要人以全人類的未來為必要條件,來思考私人的愛。但是我心胸狹隘,無法像愛所有人一樣去愛一個具體的人,也不可能像愛一個人那樣愛所有人。我對愛的理解刻板而且膚淺,迎合大眾口味。我認為愛就是願意為一個人生,也願意為那個人死。

秋夜的風吹開我腳邊的落葉,將之帶往商鋪的臺階下。風將它們吹得翻滾不停,可它們就是爬不上這小小的一級臺階。

我突然意識到為什麽當我面對威廉斯·阿蓋爾時,總是有一股毫無征兆的哀傷。我在他身上看不到最讓我習以為常的喜怒哀樂。他脫離人類太久,致使連我也在長久的接觸中迷失了人性。

倫敦進入秋冬後,各個社交場所逐漸冷清。我為了拓寬視野,學習人生經驗,更重要的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婉拒對我照顧有加的萊娜的邀請。如果恰逢周末,我很願意出席她的宴會。我的住處與她的俱樂部非常近,我時常步行上她那兒。

但是我十分顧慮哈裏·倫納德。我橫豎讀不進他的小說。作家往往有一種約定俗成的習慣,當他們贈書給一位同行或者評論家,時不時就會宛轉地問他索要評價。另一位應當在對方旁敲側擊之前就寫信答覆。但是倫納德並不常出現,根據萊娜的神情推斷,我猜測他一天到晚關在房間裏寫小說。就算出席宴會,他也一個人坐在角落裏,眼神渙散地目睹桌布的一角,從不發表崇論閎論。

我在那裏認識了許多文學創作者,大家圍在一起,討論哪個出版社的哪個編輯是個勢利小人,哪些編輯的稿費給得又快又多。彼此之間互相介紹出版代理人,其樂融融地談論公學時期的風流韻事。有一些人很樂意帶漂亮妻子來參加萊娜的晚宴。必要時,也會讓其參與作家間的討論。

最令我驚訝的,是作者這一群體,可以肆無忌憚在背後唾罵某一人的作品,又面不改色地在他出現時笑臉相迎。我發現我很難做到這種面從背議,但又很想融入他們。大多數時間我總是在一旁安靜地傾聽他們的演講。我發現我對人情世故仍然知之甚少,竟不知道品評作品的好壞是藝術家的天然特權。

在此期間,我遇見威廉斯不止一次。我一度懷疑有段時間裏,他來得很頻繁。

大部分時候,他也不像那次晚宴一樣高調。只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房間一隅的單人沙發上抽煙。有人路過朝他問好,他僅僅對那人點點頭,繼續自顧自地直視前方。我以為他完全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可有時候他也會插嘴發表幾句自己的看法。他有點來無影去無蹤,表現得神出鬼沒那樣神秘。

有一次茶會上,俱樂部聚集了一群唯靈主義的愛好者。那時市面上充斥著大量神秘主義的作品,煉金術像百年前在法國表現的那樣,在英國也掀起了一股熱潮。出入克倫威爾路上意大利式連排公寓的貴族男女們以談論煉金與鬼魂為時髦。

我不知道是在哪本小書上看到的材料,說是中世紀的教廷仇視制金的煉金術士而頒布了禁止嬗變金屬的禁令,而亨利四世卻喜聞樂見地頒布政令允許英格蘭的煉金術隨意制金——只要他們把金子按公道的價格出售給皇家制幣廠。

既然現在的科學發展註定大英帝國對金子的渴望必須另辟蹊徑的命運,可大英帝國的國民至少還能用煉金術來治愈他們精神上渴求金子的疾病。民間有這個俱樂部,那個協會。一群喜好塔羅牌的善男信女時常在午夜聚在一間無窗的房間裏,燃起一根蠟燭,口中念念有詞。其中幾個人把手掌交疊在蓋著深紫色絨布的桌子上,然後靜候這些虛無縹緲的靈體降臨。

我相信起初那只是一場哥特小說愛好者點到為止的即興討論。我聽到很多熟悉的名字諸如坡、愛德華茲、阿瑟·梅瑟。他們認為G.J.懷特·梅爾維爾對司各特的模仿痕跡過重,達到索然無味的程度,然而愛德華茲的《第五支線:工程師》的結尾設計可謂是別出心裁。最後這群涉獵甚廣的倫敦文學青年們談到自己的非自然遭遇。有一名人稱梅裏爾爵士的高個子紅臉男人派頭十足地聲稱自己親眼見過鬼魂。

當他說到“受A公爵的盛情邀請,我在他赫特福德郡鄉間的城堡裏度過了驚心動魄的一周。因為在那裏我撞見了一生難以忘懷的事物。”坐在角落裏的威廉斯擡起了頭。

憑借親歷者說故事的優勢,他故意停頓在這裏。有人嫌他裝模做樣,催他快點說下去。他突然舉起雙手,模仿舞臺上魔鬼扮演者的典型形象,瞪著可怕的巨大雙眼,朝著某位淑女發出一聲低吼。那位淑女大概是難敵好奇,不得不配合他下-流的演出,低低地發出一聲尖叫。然後問他,“那是什麽?”

人群中有人冷嘲這位梅裏爾爵士即使“深谙紳士風度的神髓”,也絲毫不能減損他說故事的精彩程度。

“當窗簾被風輕柔地掀開時,我見到了一雙只有眼白的眼睛,在幽玄的黑夜中閃爍奇異的白光,一張沒有牙齒的血盆大口正對我的額頭,它飄飄黑發和白色衣裙仿佛正要擦到我的臉頰。”

大家屏氣凝神,聽得正在興頭。一個聲音冷冷地傳來,“你遇見鬼魂了,你想說這個嗎?”

“正是如此!那位先生回答得非常正確。”梅裏爾爵士笑吟吟地拍了一下手掌,紅色的臉龐漲得更紅。他的一口黃牙和吵吵鬧鬧的嗓音讓遠處的我感到煩躁,然而聚在他身邊的男男女女對這一切熟視無睹的態度令我深感不解。

“你真的看見那個鬼魂了嗎?”剛才的那位淑女捂住嘴巴,聲音激動地問他。

“千真萬確。我的朋友們,我不能透露A公爵的姓名和郡封。對他的生活造成任何影響都將使我痛苦不堪。”

“您要是真是位紳士,就不應該把這件事說出來。”有人打趣道。

可他非但沒有生氣,反而耐心地解釋,“諸君都知道,鬼魂是邪惡與汙穢的具象,它們侵蝕人的靈魂,吸取人的生命,混亂人的精神,是惡魔的走狗。我在此想警醒各位,噢,不假思索地接受陌生的邀請進入有神秘傳說的建築是多麽不明智的選擇。”

“我所好奇的是,”有位高挑的女士高聲說,“真的有人願主動接近鬼魂嗎?”

“在這點上我敢保證,之前有個名叫塞繆爾·約翰遜的年輕人畢生都想見到一個鬼魂,他去過公雞巷和教堂墓地,沿途拍打棺材,可惜都未能如願。*”

“他做了這麽多危險的事,都沒見到那種東西,你為什麽認為你可以見到鬼魂?”說這句話的是威廉斯,他不知什麽時候擠到人群的前面。

“很顯然的事實擺在我們眼前,鬼魂並不是迎合人們意願的產物。”

“我倒認為那更接近一種精神錯亂。”威廉斯說。

這位梅裏爾爵士給我一種喜愛在人前表演的印象,可我說不出這種性格除了令某些人生厭之外的其他害處。就算他在這兒胡言亂語,沒有一個詞屬實,充其量也只是一場無傷大雅的玩笑。可是威廉斯走到了最前面,用他那雙嚴肅的眼睛毫不畏懼地註視梅裏爾爵士。

“我親愛的朋友,我們為什麽不坐下好好談談這個問題?”梅裏爾爵士說。

於是有個紳士把與梅裏爾爵士面對面的沙發讓了出來。威廉斯又看了梅裏爾一眼,坐上了那個位置。

“我可以向您保證,我是一個四肢健全,精神健康的人,我感覺你看起來像個專業人士。”

“那是威廉斯·阿蓋爾醫生。”有人提醒道。

“你好。”梅裏爾爵士對他打招呼。

“那麽,這比精神疾病的情況更糟,因為連物體的外觀都遭到了改變。視覺感官沒有盡到責任,向你健全的智力傳遞了錯誤信號。*麻醉劑的濫用,血液與神經系統的紊亂都可能出現所謂的‘鬼魂’。”

“或許你知道,康德認為感官永遠不會犯錯,不是因為它們永遠判斷正確,而是因為它們根本不會做出判斷。”

“如果你堅持認為康德是對的,那麽為什麽不是你的智力判斷出現了問題?這話簡直可笑得令人發指。你去寫小說的話,我看一點也不遜色於懷特·梅爾維爾。”

這邊的辯論,或說是威廉斯單方面的爭吵,引來不少其他房間裏的先生小姐前來觀看。完全不同於威廉斯那急躁的語速,梅裏爾爵士說話非常溫吞。他那張紅色的圓臉從剛才一直掛著令人捧腹的微笑,現在也完全沒從他臉上消失。

“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我認為沒有調查就輕易否定的懷疑論者與不加調查就輕信被告知的一切盲從者一樣危險。*你是唯物主義者嗎?”

“是什麽使得你混淆了視網膜的視力和心靈視力?如果你相信上帝,承認它們有別,那麽鬼魂就永遠不可見,否則我就要問你,為什麽我們的雙眼從來看不見上帝?”

這下四周一片低嘆,人們緊張地註視地威廉斯。我也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人群的後邊。

“我的朋友,我們其實不像我們自己想象地那樣聰明。你想不想解釋一下你剛才的話?”梅裏爾爵士問他。

“當然,這可能是譫妄,也可能是眼球的功能錯亂,使過去的和想象中的圖像毫無征兆地出現在眼前,譬如醫生們非常熟悉的飛蚊癥。其實魔術完全可以模擬這樣一種視覺錯誤。如果你還相信康德那種過時的生理解釋,那才真叫丟盡基督徒的臉面。”

“這下你可這叫我有點不高興了。但是我仍然很尊重你,因為你是個醫生。我從前其實對無神論者沒什麽偏見,可當我把一整套證據放在他們眼前時,他們仍毫不掩飾對我的鄙夷。可到頭來,我也從來沒見到過他們的那些證明鬼魂不存在的調查報告。”說到這裏,梅裏爾爵士的嘴角朝下微微彎曲,他這樣看起來比剛才更為可笑,好像一個故作兇態的快活胖子。

我絕對沒有看不起梅裏爾爵士的意思,可他腮幫子上的兩坨像氣球一樣的圓肉比小醜帽上的裝飾物更能逗人開心。

“你要拿出什麽樣的證據?那種雙重曝光的‘鬼魂照片’何必拿出來丟人現眼。”

威廉斯尖酸刻薄態度就算放到別人身上,也會讓旁聽者產生反感。對他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我甚至擔心有極端的信徒與他就地發生肢體沖突。這時萊娜也走了過來,她細長的脖子因為焦急伸展得更長。她正要走到那兩個的中間時,威廉斯一下子站起來,背對著萊娜,擋在她的面前。

“當然不是!”梅裏爾爵士見威廉斯向他走過來,把自己的右手手背展示給威廉斯。

人群裏又誕生一種新的議論。“那是什麽?”“好像是鬼魂抓傷他的痕跡。”他們一邊感嘆著恐怖之至,一面讚頌著梅裏爾爵士的偉大。一位內心堅定的信徒,一定毫不畏懼任何形式的邪惡。他當然有清晰的頭腦和與世無爭的風度。

“親愛的梅裏爾爵士,你難道認為我堅決捍衛無神的觀點嗎?在座的哪一位聽到我說‘靈魂不存在’這一句話?如果有,請向我指出。”威廉斯說。

梅裏爾爵士的雙眼含著猶疑,不過他還是對威廉斯答道,“妄下論斷是我一個顯著缺點。我現在仍然要相當註意,才不至於犯這樣的錯誤。就像你願意相信我一樣,我也相信你。”

“我當然不相信你。為什麽狐貍的抓痕會讓大家對此深信不疑?在座的各位沒有見過鬼魂倒也情有可原。顯然大家是沒有獵過狐了。我要指出梅裏爾爵士的故事中最大的訛誤,一個阿基裏斯之踵。正因為鬼魂的不可見性,才使得它來去自如。無形之物方能令人恐懼。我對各位信徒的虔誠程度保留意見,難道抹大拉的馬利亞和格拉森地方的居民沒有告訴過各位,鬼魂依附在人的肉-體上,才能實現對人的傷害?我想請問梅裏爾爵士,你剛才說你獨自一人在A公爵提供的客房裏休憩,難道欺騙了我們所有人嗎?”

梅裏爾微張著嘴,他疑惑不解地望著威廉斯,我想他大概還沒反應過來。威廉斯又繼續說,“有人聲稱他們見過鬼魂,卻不能提供任何良好有力的證據,市面上那些建議遭受鬼魂困擾的人們的理論,沒有一本能提供真正可解的鬼魂調查方法。他們手裏擎著芝諾的烏龜,不肯把它放到地上,又堅稱你永遠不可能超過它。有人說要借助儀器,有人說要依靠肉眼,直到現在,我仍然沒拿到過一份記錄鬼魂出現的原始報告。因為鬼魂的可見與否,從不像物理定理那樣。它既不能被證實,也不能被證偽。梅裏爾爵士,你認為我們今天的這場談話除了浪費時間以外,是否還有任何其他的意義?”

人群中有人說,“鬼魂”是一種靈智生物的存在形式,如果上帝的啟示可見,那麽同樣可以類推使徒的可見。

威廉斯對那個人說,“你認為鬼魂的出現是上帝的啟示,那你就太愚蠢了,愚蠢得無可救藥,愚蠢到以為你是被選中的那個子民,得以獨立於億萬人之上。但最重要的一點是,根本沒有哪個活人遇見過鬼魂。”

“阿蓋爾先生,如果你認為鬼魂不可見同樣無法加以證明,你是否有甄別鬼魂的更好方法?”梅裏爾爵士耐著性子問他。

“你們難道從來不肯正視自己,所以發現不了自己就是鮮活例子?我們難道不是鬼魂嗎,被塑造成肉-體的樣子,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威廉斯的演講無疑非常精彩,但我只覺得一陣不可抑制的悲傷。我掃了一眼梅裏爾爵士滑稽又好脾氣的臉龐,男男女女饒有興致的探頭探腦,從人群的末尾走出了房間。從現在開始,威廉斯即將取得這場戰爭的最後勝利。

他墮入了俗世裏,叫我心裏那個誕生於偶然的水晶般幻夢摔得粉碎。我感到一種天旋地轉的孤獨把我扼得無法呼吸,以至於我在回程時,難以抑制地流出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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